2013年11月9日 星期六

李歐梵: 情迷法多

一九七○年夏某日,文件倉我隻身浪遊歐洲,到了葡萄牙的里斯本。城�遊客寥寥,原來是政局不穩,大部份遊客裹足不前。在飛機上認識一位美國人,像是老馬識途的老手,一下飛機就和機場的兩位空中服務小姐打情罵俏,竟然和她們約好晚上去夜總會消遣,強拉我作伴。原來這兩位葡萄牙小姐帶我們去的是一家演唱「法多」(Fado)的夜總會。只見台上走出一位全身黑衣的中年婦女,面上毫無打扮,在一個吉他手伴奏之下,唱了起來。歌聲如怨如訴,令我頓時聽得入神,連身邊的女伴也忘記了。那是我第一次聽法多。從此迷上了。據那兩位葡萄牙小姐的解釋,法多原來就是源自葡萄牙婦女的「閨怨」之歌,怨丈夫或情人出海遠遊,一去不返,留下她空閨獨守。也許事隔四十年,我的記憶有誤,但那晚的法多歌聲,卻永遠留在腦海深處。想不到多年後再次聽到法多,已經到了上世紀末,地點在亞洲的葡國屬地澳門。記得是詩人也斯帶我去的,在澳門大學的一個禮堂,演唱的是一個年輕的葡國歌手,名字已忘。她一開口,我的里斯本情懷又湧上心頭,但此時我的感受不同了,少了一份孤獨感,多了一份安適,然而法多依然動聽。不料如今也斯也已作古。上月下旬,我和老婆和家兄又到澳門,參加一年一度的澳門國際音樂節的一場音樂會,但真正的目的是再圓一次我的法多夢。十月二十日晚在大炮台博物館外露天演唱的有兩隊葡國人馬:一是Quinteto Lisboa(里斯本五重奏團),另一隊名叫Aduf,原意是「框鼓」──葡國的一種民間樂器。各佔半場,然而我心早有所屬,來聽的是上半場的法多。這次才恍然大悟:我聽的已經不是四十年前原汁原味的法多,而是「現代法多」,獨唱的歌手有兩位,一男一女,後者還是西班牙人,多了一份略帶風騷的表情,也無所謂,音樂照樣好聽,特別是三把吉他伴奏,和弦更有節奏感,作曲者就是其中的一位吉他手。然而唱的歌詞我一句也聽不懂!(在此建議主辦當局將來應該把歌詞繙譯出來,澳門懂葡文的人相信還不少。)也罷,反正我的「無厘頭」想像又開始作祟了。男歌手唱的歌詞不可能是「閨怨」,但也離不開愛情吧。於是我邊聽邊胡思亂想,腦中竟然臆想出幾句中文歌詞:「你我相約黃昏後,為甚麼你就是不回頭?里斯本女郎呀,你令我肝腸寸斷傷心透。歸來吧,我的俏佳人……」突然覺得我是在抄襲,好像在哪�聽過更精采的歌詞?於是另一股「意識流」湧上心頭,不錯,正是友人(也是音樂專家)余少華送給我的一碟廣東南音──《漂泊香江五十年》,亦或是《客途秋恨》?由著名的失明藝人杜煥主唱,講的好像是一個廣州才子和一個妓女的戀愛故事,我記不清了,本非內行,將來應該再向少華請教。原來十月底就有三場法多和南音的聯合演唱會,我坐失良機。這個節目安排,不論成功與否,可謂甚有創意。每年去存倉門音樂節,都有意想不到的收穫。歸家後我不甘心,上網查資料,果然發現原來法多的歷史上就有一段傳說:十九世紀一位貴族Count Vimioso愛上一位會唱歌的名妓Maria Severa Onofriana(1820-1846),這段愛情後來變成法多史上最偉大的神話!(見英文維基百科Fado條)。這漂泊香江五十年的廣州商人雖不是貴族少爺,但中國文學史上才子愛佳人的例子太多了。中國和葡萄牙相隔十萬八千里,然而文化藝術傳統仍有相同之處。也許是我當天心情很好,音樂會前與招待我們的友人韋然(也是兒童歌曲集《小明》的故事和歌詞原創者)和他的同事閑逛遊客最多的議事廳廣場,我一時心血來潮,走進澳門唯一的一家葡文書店,向店員打聽有無我最心慕的葡萄牙作家佩索亞(Fernando Pessoa,1888-1935)的書賣。本以為必無所獲,不料年輕的女店員不加思索就帶我到書架上一排佩索亞的葡文書,令我大跌眼鏡。於是硬�頭皮買了一本他的葡文詩集,外加一本薄薄的中譯詩集:《使命/啟示》,後者是佩氏早期的愛國詩,但我更喜歡他後期的作品。我又隨意購得一張音碟,歌手原來就是目前演唱現代法多最紅的Mariza,封面照片上看到她滿頭鬈曲如波浪的白髮,似曾相識,原來幾年前我早已買了一張。歸家聆聽時又有一大發現:內中竟然有一首是佩索亞寫的歌詞,名叫《Cavaleiro Monge》,英譯是「Monk Rider」(和尚騎士),頗有中古風味。在舊唱片中找到此曲的英文歌詞,且試譯其中兩段如下:從深谷到高山,從高山到低�,和尚騎士,坐騎駿影,穿過居屋,越過草地,穿過花園,越過池澤,你鬱鬱獨行。從深谷到高山,從高山到底�,和尚騎士,坐騎駿影,穿過沒有軌�的道路,穿過沒有橋梁的河流,你鬱鬱獨行。路漫漫兮無盡頭,無人知曉,你行過我身。全詩非但洋溢�一股神秘氣氛(也許「和尚」應該譯成「神父」),而且更像神話寓言,全詩的最後一句令我再三思索:到底「我身」指的是誰?難道是唐吉柯德的陰魂到葡國一遊?抑或是佩索亞自己的靈魂?但無所謂,我已經心滿意足了。我的文學偶像也是法多的愛好者。第二天傍晚,韋然帶我們去一家葡國餐館晚餐,就在大三巴澳門旅遊中心的樓上,竟然空無一人。我們飽餐一頓之後,和一位剛從里斯本來的葡國服務員聊天,他證實了四十年前葡國女郎告訴我的法多典故:唱的歌詞本來大多是怨婦的故事,不是怨夫。後來當然題材範圍擴大了,然而我的偏見猶存,應該是女聲唱,男生不對味口。我又問他葡國最偉大的法多歌手是誰?他略思片刻後說:Am�lia──Am�lia Rodrigues(1920-1999),號稱是「法多天后」。她雖已身故,但網上仍然可以找到她演唱的音碟和影碟。儲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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