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9月29日 星期日

永遠在線:技術解放抑或技術奴役?

2010年5月,self storage搜狐的張朝陽率領14名男下屬(準確地說,是搜狐所有總監級以上男性高管)前往青海攀登崗什卡雪峰。他們還拉上了國家登山隊隊長王勇峰。我問一個搜狐員工,張朝陽為什麼要幹這事,他說,你去看他的搜狐圍脖啊,他說了,為的是要逃離城市。我當即就登錄搜狐微博並關注了張朝陽,看到他在當年5月8日發了一條圍脖說:"北京的車是越來越多了,而且北京承載著全國的壓力,幾千個駐京辦,這一代人對現代化高質量生活的期望還是能開車,開好車,有房住,在繁華市中心住,買了房子使勁裝修,而空氣惡化、食品安全、肥胖等後現代問題可能要等到下一代才上升為第一優先考慮的問題,而現在,人們似乎不是真正關心,可是十年後社會普遍的健康問題、減壽甚至癌症的發病率大幅度提高都與現在人們的生活方式有關。我是受不了了,逃了。逃到郊外,逃到山里。"看完這條圍脖,我的第一反應是,中國還有多少地方可逃?第二反應是,逃不起的人咋辦?(更糟糕的是,很多人還不想逃呢,等著各種機會往里鑽。)第三反應是,難不成就一逃不回頭了嗎?抱著這些疑問,在接下來的一周里,我每天都上搜狐微博去看張朝陽是怎麼逃的。發現他率領的搜狐登山隊有�多隊員都開設了微博登山直播,其中不少是我的好朋友,他們一路登一路發。有時,你甚至有點兒搞不清楚他們是為了去登山呢,還是為了去廣播自己登山。比如這一條:"周圍坐著十來個男人,每個人都低頭在玩自己的手機,偶爾抬頭大家都詭異地一笑。"這情形的確很詭異:置身雪峰美景,不去體驗風光,而是埋頭寫微博。張朝陽自己說:"微博時代首次登山,每個隊員都是即時記者,大家沒事兒全在低頭看手機,與前方和後方的人七嘴八舌。"他回想起2002年第一次登四姑娘山,要靠有人騎快馬從大本營下到小鎮上,在一家小旅店門口用電話線撥號到搜狐的服務器(那時搜狐也提供撥號上網服務),把前方的消息發給外界,其時已是8個小時以後了。他感嘆道:"8年了,通信變化天翻地覆,希望變化的不只是科技啊。"變化的當然不只是科技。的確要感謝"彪悍"的手機時代,感謝人人時代的互聯網,否則不會有搜狐高管"全員播報的登山",也不會有張朝陽在2010年5月13日14:40 發的那條微博:"雪山峰頂發的微博,應該是微博歷史的首次,手都快凍壞了。"激動啊,現場的人激動,看官也激動。曾有人問鮑勃·麥特卡爾夫,什麼是互聯網時代的下一個"奪命應用"(killer app),這位以太網的發明人、"麥特卡爾夫定律"的首創者毫不猶豫地回答:"永遠在線"(always on)。何謂"永遠在線"?簡單地說,就是"隨時、隨地、隨意"聯上互聯網,達到溝通無所不在、信息無所不在的境地。"永遠在線"意味著"撥號"的終結,"�動"的終結和"登錄"的終結。網絡連接將像電話連接一樣:無論你何時拿起電話,電話里總是傳來悅耳的號音,等待著同你交流。還有什麼東西比移動互聯更能夠保證人們"永遠在線"呢?無線產品早已和我們的生活緊密相連,從早些年的收音機、電視、直播衛星到當下的手機、平板、電子閱讀器等,處處可見無線的威力。在現有的社會之上,在"網外人"不甚知曉的空間里,有人已經過上了一種純粹的無線生活:他們會用手機下載互聯網內容、收發電子郵件和買賣股票;用數字終端播放音樂、傳遞照片和讀取全球定位系統的數據;用平板電腦欣賞電影、觀看球賽並檢查自己工廠里的庫存。當快速成長的互聯網遇上快速成長的無線產品,一個嶄新的個人通信時代露出了曙光。然而,我最關心的還不是移動數據通信範圍的擴大,而是它給我的生活方式帶來的影響。一想到當我走下飛機或是登臨高山,只要我有了一點兒衝動,就可以打一個電話、發一封電子郵件,甚至從互聯網上抓一些資料,我就感到這是一種解放。但它真的像表面看來那樣是一種解放嗎?別人能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找到我,我的生活會如何被重新界定?無法中斷聯繫意味著無法逃避,但無線人類的迷利倉題比這還要糟糕。他的大腦必須適應無線生活的節奏,每隔幾分鐘甚至幾秒鐘就要回應一些新發生的事情。不久他就變成了一架機器,任何事情都做得很快。他買了速度最快的機器,但下載時間稍長就令他感到受了侮辱。他對信息無止無休的奔流上了癮,想停下腳步,卻身不由己。今天的人們生活在一個交流過度的世界里。網站太多了,微博太多了,短信太多了,比特太多了,而注意力卻太少。速度過快、信息耗能過大導致的一個根本問題是,人們的創造性會受到損害。畢竟,創造性是在你心無旁騖的時候產生的。假如你的大腦總是在進行多任務處理,或是對外界事物做出被動反應,漫無目的的頭腦遊戲就失去了空間,而這本來是創造力之源。而且,如果你消費的信息同你周圍的人並無二致,就不會有什麼刺激因素激發你的另類思維。你接觸不到出乎意料的知識,只能隨信息之波而逐流,這股洪水盡管湍急,卻沒有深度。沒有誰能比道格拉斯·洛西科夫更傳神地描述這種狀態了。《當下的衝擊》這本書,明眼人一望便知是影射了未來學家阿爾文·托夫勒1970年的名作《未來的衝擊》。洛西科夫斷言,如果在20世紀末期,時代的標記是未來主義,那麼,定義21世紀的就是當下主義。所謂當下主義,即過去與未來都不再重要,重要的是緊跟現在發生的事情。洛西科夫的一個朋友曾給他發短信說:"總是忙得不亦樂乎……所有事情都在同步進行。沒時間,真的沒時間。"托夫勒所預言的未來,很多都實現了,但吊詭的是,我們卻沒有時間享受它們。在永遠在線、萬物皆流的現實中,我們的身體和心靈找不到安放之地。我們活在當下,這個"當下"卻像一條魚一樣抓也抓不住。我們數字化的自我和模擬化的身體被拋入一種永�的對立當中。這將給人類生活帶來怎樣的長期影響——無論是生理、行為,還是政治、文化——尚無人能夠知曉。那一年,搜狐的高管們上了山,又下了山。我看他們的微博,無非是感嘆心靈的蕩滌、精神的力量、信仰的神聖、重生的快感;他們誦心經,為中國的孩子們祈福,到玉樹援助災民,被雪山加持。我絕對相信他們所有的這些感受與行動,我只是對這些感受與行動的持久性沒有把握,因為信息之流滾滾向前,人們的逐流行動也永無歇止。張朝陽的微博說:"就在搜狐登山隊登頂崗什卡的同一天,一支十人組成的中國民間登山隊在攀登尼泊爾境內道拉吉里8167米雪山時,一人遇難,另一人下落不明,關於是否要登山,為什麼登山以及怎樣登山的問題近期將會成為關注的焦點。"為什麼登山?怎樣登山?這是登山愛好者在這樣的悲劇之後要向自己反複提問的問題。張朝陽稱:"我們每個人似乎都受到了雪山的加持而與過去不同。"可是,這種不同包不包括下面這些追問呢:為什麼要用微博直播登山?在令人敬畏的雪峰之上,為什麼惦念著發出那條微博?張朝陽們無所逃于天地之間,還是要回歸文明。既然如此,就既得享受文明的方便與舒適,也要忍受文明的焦躁與汙染。無線革命給我們創造的生活也脫不出這個邏輯。這場革命昭示的意義是回歸人的主體性,使人從時空的被動接受者轉變為時空的主動掌控者。然而,如果你無法成為這場革命的主宰,自己解放自己,而只是等待技術來解放你,那你最終還是會成為技術的奴隸。洛西科夫用了一句簡單的話總結這個道理:"不論手機為何而響,都沒有此刻與他人的眼神交流重要。"真正地活在當下,不意味著追趕永無盡頭的信息洪流,而是重視質量甚于速度,寧願選擇人的怪癖而不是數字化的完美。我曾經覺得自己的生活就像洛西科夫那個朋友所說的那樣:永遠有做不完的事情,永遠沒有時間。直到我的一個學生跟我說:"老師,不要說自己忙,因為忙就是心死。"我恍然大悟。忙就是心死,心死的表現之一就是"低頭族"。無論在人行道上、地鐵上、飯桌上,到處充斥著一群"低頭族"。或手機或平板電腦或電子閱讀器,大家隨時都低頭盯著手中的方寸屏幕。請問,你能抬起頭來嗎?有的時候,這只需一點小小的努力。(作者為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)自存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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